本文原载于一筑一事

发表时间:2018-10-29


艺术是一个途径

一个让你脱离

琐碎的、日常的、机械的

生活现实的途径

隆冬、细雪,傍晚7点,法国巴黎大皇宫门口排队的人流弯曲如塞纳河——此时距离《忧郁》展开幕,还有整整1个小时。宁琤对这一幕记忆犹新。“忧郁,这么一个形而上的展览,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
┇《忧郁》展过于久远而缺失图片,于是我从宁老师那儿顺走另一场来自巴黎展览:艺术家Bernard Frize,贝浩登画廊巴黎开展。摄影:宁琤
她笑道,“在中国能吸引人这么排长队的,恐怕只有股票市场。”2006年,宁琤定居巴黎。那一年,中国的GDP增长率为12%,法国只有2%,她本人也正经历从北京科技行业高层跨界法国艺术史留学生的身份转换。在巴黎索邦第一大学攻读博士之前,宁琤是I.T.United(现SOFTTEK)中国区执行副总裁。“感觉就像从一列活力无限、性感鲜亮的红色高速快车,突然跳上一架忧郁缓慢的老爷车”。
┇宁琤 Laura Ning,毛继鸿艺术基金会首席执行官、2018成都蓬皮杜: “全球都市”双年展项目总执行人。摄影:小枝©ZIPART
随意挽起的丸子头,舒适的平底鞋,粉黛略施……显然,这个知性的北京女人,骨子里已然浸润了些塞纳河的雅与缓。但眼前因即将开幕的展览,宁琤又回到了她离开那年的“高速中国”:采访被微信电话打断了几回,语言从普通话切换到法语,再到英语。她是即将在成都开幕的蓬皮杜“全球都市”双年展的关键人物。是她,连接了毛继鸿艺术基金会、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以及成都。

#1,#1.5,#2
许多成都人知道方所,却不知道毛继鸿——“方所”(fangsuo commune)、“例外”(EXCEPTION de MIXMIND)的创始人。除了晋升为城市文化新地标的方所,创立于1996年的例外,则被称为“中国最早和最成功的设计师品牌”。2013年,“例外”一炮而红,当年50%以上的服装股飘红,三只涨停。也是2013年,宁琤受香港《凤凰周刊》邀请,撰写了一篇法国文化观察笔记《法国人的价值观》,讲述她与巴黎流浪汉同坐一家咖啡馆的奇妙经历。
┇宁琤镜头下的巴黎:一场拉蒂格展。图片: ©拉蒂格
┇宁琤镜头下的巴黎,图为法国共和广场,这里历来是“法国人集体情感发泄地”。摄影:宁琤
一个在广州,一个在巴黎;一个是出入时装周的设计师,一个是由高科技跨界艺术史的研究者,但俩人都同时在思考一个乍听有点玄乎的命题:非西方现代性。
从电影、文学到工业、绘画,自现代性(Modernity)这个概念诞生于欧洲,西方世界便掌握对其绝对的话语权。近年来却愈发有实践者敏锐觉察到其间的“不对劲”,现代这个词本该为时间概念而非地域。那么20世纪8090年代,乃至今天,非西方世界的艺术、音乐、文学、社会……在发生着什么呢?
┇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指出: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
作为一个设计师,毛继鸿始终想突破东方形式的局限,逡巡于西方艺术机构的宁琤,亦想打破“西方”这个桎梏,去寻找亚非等地现代艺术的脉络,以及,回望中国。
┇Cosmopolis #1 图片:宁琤
┇Cosmopolis #1, 蓬皮杜艺术中心展览外场。图片:©MJHArtsFoundation
这一场展览反响甚好,巴黎方突发奇想:想要将这场本来局限在巴黎的双年展,带去“非西方”,然后再返回巴黎。宁琤单刀直入,能不能在中国开展?一场展览从法国到中国,要跨越的可不止“theGreatWall”。宁琤摆摆手,“法国的、哥伦比亚的、北京的、成都的……机构的、政府的、个人的……就这么多事儿,你瞅瞅。”至于成都,那是一个意外。
┇Cosmopolis #1

展览原本打算落地上海,不知谁提了句“去中心化(可简单理解为将艺术实践从机构挪到民间,从西方挪到非西方)”。于是成都截了胡,成为夹在两届巴黎双年展之间的“点儿五”。——介乎1与2之间,介乎中心与非中心之间,颇具象征意味的“全球都市双年展1.5(COSMOPOLIS #1.5)”。

 

 

蓬皮杜

它是不知道成都的

 

在这次展览之前,蓬皮杜工作人员、包括宁琤,没有人来过成都。

成都是什么?牛王庙搓麻将的本地嬢嬢无法定义,艺术家兼春熙路“gai娃”的王亥也无法定义。

在此短居数月,宁琤也仅仅有了些感觉,“有时候觉得这儿像加利福尼亚,有特别多可塑性,却也有自身的节奏感”。

 

┇成都文殊院。摄影:十三©ZIPART
┇成都i-Flow滑板公园。摄影:Icy©ZIPART

 

而当宁琤在聊天中陆续提及汪建伟、张晓刚、何多苓、肖全、邱黯雄、刘家琨、唐蕾这一串名字的时候,我方才突然意识到——

“哦,中国最重要的一批当代艺术家,似乎都是从成都走出去的”。

这也是蓬皮杜落地成都的重要因素。

 

┇何多苓站在何多苓美术馆前。摄影:十三©ZIPART

 

1982年,何多苓、张晓刚、周春芽于川美毕业,一帮艺术家挤居在玉林“沙子堰”——以艺术的名义,摇滚、喝酒、谈一夜人生海海。

此时何多苓画下《春风已苏醒》,这幅画后来被称为“中国伤痕美术”的代表作。

 

┇《春风已经苏醒》,布面油画,96×130cm,创作于1982年,何多苓的处女作,中国“伤痕美术”的代表作。©何多苓

 

1984年,肖全复员回到成都,他拍下九眼桥的自行车大军,拍下青石桥的茶客,也拍下文殊院外的“超妹儿”……

后来,他被称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

张晓刚和唐蕾的小酒馆诞生在1997年。沈晓彤取了“小酒馆”这个名字,邱黯雄绘制了沿用至今的那只手的LOGO,而刘家琨则设计了小酒馆的外观。

赵雷一首《成都》唱红了小酒馆,少有人知道的是,当年就在小酒馆附近,何多苓和瞿永明还合伙开了一家“白夜酒吧”。

 

┇很有范的妹儿。摄影:©肖全
┇2013年9月13日的夜晚,即将消失的老白夜。摄影:洁尘
┇小酒馆外立面。摄影:Icy©ZIPART

 

建筑、绘画、音乐…… 甚至是现代教育(川大比北大还早2年建校),“当代成都”似乎的确在文化艺术领域有自己的章法。

对于这场即将开幕的“全球都市#1.5”,宁琤浑身的细胞都充满兴奋感。

她将这次展览形容为“A Festival”,而且“远胜于巴黎”。

 

┇艺术家在成都紧张布展。图片:宁琤

 

当巴黎展在美术馆等艺术机构中探头探脑,今年在成都,城市就是展场。

从锦城湖到东郊记忆,从活水公园到夹江县,艺术家与其装置以散点,跨界、打散于成都市民的日常生活之中。

库勒·阿基米德(Kunlé Adeyemi)因蓬皮杜之邀,几个月前第一次来了成都——一老外,一来就扎进望江公园的老茶馆。

 

┇尼日利亚漂浮学校,Kunlé Adeyemi。图片来自网络

 

“这帮老外,可忙坏基金会陪同翻译的孩子们了”,宁琤又开心又心疼。

库勒的作品原本是漂浮学校(Floating School),获得威尼斯双年展,原为应对非洲Makoko沿海气候变化而设计——“但自打这家伙跟茶馆儿那老太太一聊天,好家伙,开始研究起岷江水上生活形态了”。

某种意义上,借这次双年展的机会,艺术家与成都这座城市互相启发着彼此。

 

┇成都如恩廊桥。摄影:Icy©ZIPART

 

在夹江石堰村,毛继鸿基金会另一组翻译小分队,已陪艺术家驻扎一月有余。

“第一个小组刚回,第二个小组又去了。”

志愿者被要求骑自行车,像当地人一样赶集,观察老年人的生活习惯。虽然语言不通,当地村民与这群老外却互相瞧着“有意思”。

 

┇艺术家的创作笔记。摄影:刘毅,图片:“全球都市”国际艺术双年展夹江艺术家驻留基地

 

村子没有像城市咖啡馆、广场一样的空间,所以当艺术家要找村民聊天的时候,几条长凳一凑,便成为“不存在的、可移动的、可创造的”公共空间。

“他们拍回来的照片儿,有时候一条凳上一水老头儿,有时候又能男的和女的坐。这就是农村文化里人和人的关系。”

 

┇石堰村的村民坐在长凳上聚会。图片:夹江项目艺术家
┇夹江驻地艺术家“Gudskul”的公共放映空间。摄影:桌子,图片:“全球都市”国际艺术双年展夹江艺术家驻留基地

 

夹江项目大家给它取名为“留”,留下的留。艺术家希望村子这种“非物质文化”,不能说遗产,文化能留下来。

这种与村民共建的模式——艺术家突破原来固有的“城市圈”,将自身哥伦比亚、印度尼西亚背景下的建筑与音乐,带入甚至你我都未曾到访的成都夹江县石堰村——同样是艺术。

不止是茶馆、乡村,甚至成都的小学生们都与蓬皮杜进行过5次“深度合作”了。

 

┇“梦想之家—他乡计划”,成都龙舟路小学现场。图片提供:毛继鸿艺术基金会,摄影:文珑

 

澳大利亚艺术家组合阿尔弗雷德和伊莎贝尔·阿奎礼赞(Alfredo and Isabel Aquilizan)为本次展览所设计的大型装置《居所:他乡计划》,邀请大量的成都学生、家庭、居民等共同参与到构想之中。

宁琤带我参观布展现场,成都小学生们对“房子”的构想就在眼前了——别墅带蓝色泳池,“Fridens Only”的树屋塔楼,还有一栋左半边房顶属于“中国解放军”、右半边属于“刺激战场”的川西结构院落。

她半开玩笑地说,“你看京东的logo是不是太多了?”

 

┇宁琤与艺术家在工作现场。摄影:小枝©ZIPART
┇宁琤与艺术家在工作现场。摄影:小枝©ZIPART

互动、跨界、艺术、居民,这样一场展览,哪怕在巴黎、在蓬皮杜艺术中心亦是前沿而新鲜的。

我不禁好奇,“您觉得成都人能接受吗?”

宁琤两手一摊,“不知道”。

 

 

左岸咖啡与麻辣烫

 

这些日子以来,宁琤这位“首席执行官”每天都跟做花样体操一样。

虽由巴黎直接策展,但落地执行的担子全压在了毛继鸿基金会的身上——就连东郊记忆布展现场的工人,都是从上海来的。

宁琤掏出手机日程表给我看,从采访当天到开幕式再到明年一月,蓝的红的紫的——而她竟然还在这满当当的日程之中,偷摸观察成都人。

 

┇忙碌的艺术家工作现场。摄影: 小枝©ZIPART

 

“成都人敢生活。意思是他对生活有要求。不是住在什么地方、养什么花儿,这种简单层次,而是我活了一辈子,要活出精彩。”

“这个东西,使成都人特别个性化。”

这让我想起祥和里的蟹蟹大排档,老板很歪,不接受预约,“斗是我妈来,也要排队”;也想起小牛锑锅串串,“每晚酒尽人散数完签签,这个串串店老板就趴在桌上写起人生”……

宁琤暂时还没空在成都走街串巷,与麻辣烫和锅巴土豆也不熟,但她熟悉巴黎人的夜生活,展览、剧场、音乐会——哪怕30人的剧场,都是爆满。

 

┇街头随拍。摄影:宁琤

结合自身的工作状况,我惊讶于巴黎人充裕的“业余时间”。

“他们不加班吗?”“也加班。但他们的加班跟我们的状态不太一样。”

全世界的速度都在加快,巴黎也是,“但是巴黎人有这样一个习惯,剧院、音乐、电影,能让他们抵抗这种加速的裹挟。”

 

┇巴黎(左,图片来源于网络),成都(右,摄影: 十三©ZIPART )

不自觉地,我脑子里升腾起一条交叉的时空线:成都火锅串串店门口排起的长队、茶馆里乒铃乓啷的麻将,巴黎艺术中心与博物馆门口的长队、咖啡厅雷打不动一日三杯花神咖啡的日常……

或许这就是我们抵抗平庸日常的方式。

像宁琤说的,“成都有时差”。

不是说它不时髦、不艺术、不好,而是这座城市正循着自己的节奏与逻辑在走。

 

 

  后记

 

I.T.United中国区执行副总裁,到蓬皮杜展览落地执行人,宁琤给我讲了一个医院的故事。

“你生病在医院,早上5点爬起来,在那个微弱的灯光下,就要拿着小板凳去排队。”

“你看着那么多的人,你不认为科技真正能彻底改变人的生存的状态,而我以前认为科技是可以拯救世界的。”

于是当有一天,宁琤获得一个停下来的契机——她毫不犹豫地,停了下来。

END